小M

[靖蘇/琰殊] 碎玉 (下)

※※※

 

 

梅長蘇穿著一身全白的衣服，因近幾日偶有頭疼，所以只梳了半髻，烏黑的長髮散落在肩上，他披著深藍色的那件白狐披風，倚著扶手坐在廳中。

 

甄平出去後沒多久，他便聽見蕭景琰的腳步聲。因只見蕭景琰一人入室，梅長蘇便使了一個眼色給原本伺候在旁的黎剛，黎剛接到宗主的旨意後退出屋外。

 

這回他們誰也沒有先開口問候，梅長蘇看著蕭景琰走到自己面前，接著屈膝坐下，他可以感覺到蕭景琰先深吸了一口氣。

 

「小殊。」

 

多麼熟悉的叫喚，那是梅長蘇死都不會忘記的聲音，是多次徘徊在他夢裡的呼喚。梅長蘇聞言後，忍不住閉起了眼，過了一會後，他才緩緩開口。

 

「是。」

 

僅是一個簡短的音節，但對他們兩人來說卻是橫跨生死兩岸的思念，其背後所乘載的情意，太重。一聽到梅長蘇的那聲回應，蕭景琰便立刻忍不住落下淚滴。

 

蕭景琰想問的事情太多，林殊是如何從梅嶺生還、又是如何外貌全變，又為何回到了金陵卻不願向自己坦承身分。蕭景琰並不是全然不懂，他雖不如林殊聰慧，但也不是愚笨之人，他心裡明白，梅長蘇想做的事情，確實在他蕭景琰並不知道林殊還活著的情況下比較好進行。

 

他想問為什麼，但又覺得內心愧疚無比，最後是一個字也出不了口。

 

蕭景琰一想到現在的梅長蘇是那樣的病弱，想到自己當初是怎樣的不信任對方；他腦中不禁浮現大雪中，梅長蘇站在靖王府門口長達一個多時辰的身影，和梅長蘇被帶去懸鏡司後，蘇宅空盪的模樣，當這些畫面出現，蕭景琰的胸口就抽痛得厲害。

 

他最愛的人，原來一直都在面前嗎？

 

蕭景琰喘了一口氣後，低低的、很慎重的說。

 

「……小殊，我喜歡你。」

 

這是一句道歉，也是一次害怕又失去的陳明，蕭景琰上次與林殊一別，就是十三年。他原本以為他們有很多時間，當年的他們才十九歲，總以為多的是時間蹉跎浪費，卻不知旦夕驚變、命運弄人。

 

「我知道。」我一直都知道。

 

梅長蘇淺淺的笑了。蕭景琰抬起頭，兩人對上了視線，梅長蘇能確定此刻自己跟蕭景琰思索的是同一件事情──一個答案。十三年前，在他出兵北境前一晚，那是蕭景琰第一次對他告白，他們交換了一個綿長的吻。他還清晰記得，蕭景琰沒什麼經驗，吻的時候嗑的他牙齒疼。

 

原本說好回來後，就要給他一個答案。

 

「景琰……」

 

梅長蘇伸出了手，輕輕揉著自己的眉間。

 

「答案已經不在了。」

 

「……小殊？」

 

「……當年在梅嶺，父帥為了救我，使我摔下山谷，就如夏江所找到的文獻一樣，當時燒傷又被雪介蟲咬傷後的我種了火寒毒，瑯琊閣老閣主與父帥是舊交，聽聞梅嶺一役之後，特意趕到北境，現在極少數生還的赤焰舊人都是老閣主當時救下的。」

 

這都是夏江當時在御前已說出的訊息，梅長蘇覺得也沒必要再避諱，但比這些更多的事情，話語間他還是精巧的避開了。梅長蘇撐著扶手緩緩站起，走到書櫃前，從上取了一個小紅木盒子。

 

「景琰，我的命是父帥及數萬名將士在梅嶺用命換下的。」

 

當時在梅嶺，謝玉用烈火陣圍住他們，多少同袍在他眼前被刀劍刺穿，他又是怎樣靠攀爬其他將士的屍體逃出烈火陣，這些畫面每天都像鬼魅一樣追捕著梅長蘇。

 

梅長蘇坐回蕭景琰面前，並把剛取的小紅木盒打開──裡面躺著幾塊玉珮的碎片，蕭景琰怎麼會不認得，這正是他與林殊最後一次會面時，送給他的信物。

 

「抱歉，把你的傳家寶摔碎了。」

 

梅長蘇這句話聽起來似乎還帶著一絲笑意。蕭景琰有些不安地望向對方，他隱約能感覺到梅長蘇想傳達的意思。

 

「景琰，小殊已經死了，死在十三年前的梅嶺。」

 

「你……你是什麼意思？」

 

蕭景琰其實猜的到梅長蘇的話中話，但他還是問了；因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，他只好握緊拳頭。

 

「……你所愛的小殊已經死了，所以才沒有答案。」

 

當年那個耀眼亮麗的林殊已經不在了，活下來的是梅長蘇，一個從地獄回來，背負七萬忠魂的梅長蘇。

 

蕭景琰看著梅長蘇垂下了眼，睫毛長這點，梅長蘇倒是跟林殊一樣。蕭景琰看著面前的人，聽到剛剛那句話，頓時有點惱。小殊啊小殊，你是多麼聰明的人，為什麼這件事你卻這般沒有自信。蕭景琰對梅長蘇產生了難得的無奈感，他順了一下自己的呼吸，片刻後開口道。

 

「你為什麼就不覺得我會愛上梅長蘇。」

 

幾日以前，蕭景琰原本那些掙扎、矛盾的心情，這一刻卻成為他最大的底氣。

 

他無法忘記梅長蘇從懸鏡司回來後，那病白的臉龐。當時蘇宅的人都奉了梅長蘇的命令，要將他擋在外頭，可是從天牢逼問完夏江回來後，蕭景琰對梅長蘇產生了非見不可的心慌。

蕭景琰已在生命裡失去過一次重要的人，那種被遺留於世的恐慌頓時爬上他的心頭，那天晚上他堅持就是要見梅長蘇一面，即使只是遠遠望見也可以；礙於他的身分，黎剛跟甄平也無法強行擋下他，一群人拉拉扯扯的還是到了梅長蘇的室前。

蕭景琰最後還是沒有走近到他的榻前，但他看見梅長蘇躺在床榻上，整個臉龐都毫無血色，感覺不出一點生氣，可是梅長蘇的表情卻是微笑的，安詳的不可思議。

 

你為什麼笑著？

 

蕭景琰反問著自己。他明明帶給了梅長蘇那麼多麻煩，甚至錯怪他、責備他，而梅長蘇還願意待在他身邊，不惜犧牲自己去完成他任性的要求。梅長蘇的笑，難道不就是營救衛崢有成，同時還讓蕭景琰全身而退嗎？

 

這樣有人在身後照看的安心感，對蕭景琰來說太陌生，又太熟悉了。

 

熟悉的是這太有小殊的風格，陌生的是在赤焰案後，願意為他全然付出的人，幾乎都已逝去。十三年，整整十三年，蕭景琰都做慣了一個被遺忘的兒子，一個被冷落的皇子，一個被看不起的郡王。

 

梅長蘇確實讓他心動。

 

他們都清楚蕭景琰不會騙人的直性子，所以當蕭景琰言之鑿鑿的說出那樣的話時，梅長蘇直視著對方的眼睛，竟換他有些動搖起來。

 

「……」

 

「人本來就是會變的，你在經歷過那樣殘酷的事情後，怎麼可能不變？梅長蘇就是走過劇變的林殊，不可以嗎？」

 

蕭景琰把臉湊到梅長蘇面前。

 

「難道我就沒變嗎？我不也還是蕭景琰嗎、」

「別說了。」

 

梅長蘇用手輕掩住了蕭景琰的口。

 

雖然人們總說靖王沒有改變，但梅長蘇知道，蕭景琰的不變便是改變。如果沒有赤焰案、祁王沒有被誣陷，蕭景琰今天不會來爭奪皇位，他會是大梁最威風的親王、是征戰沙場的名將；他原本應該變得更加瀟灑自在，而不會像今天這般受困。

而這些，梅長蘇都明白，也一樣不捨。

 

貼在唇上的手指異常冰涼，蕭景琰見梅長蘇沒有再說話，便將對方的手收握在懷裡，蕭景琰有深厚的武功底子，體溫自然比常人高，他握住梅長蘇的手，細細的搓熱。

 

兩人就維持這樣的姿勢好一會，都沒人說話，蕭景琰搓熱了梅長蘇的右手後，便也把對方的左手也拉進懷中。

 

「留在我身邊。」

 

蕭景琰撫著梅長蘇的手背時說道，他低沉的嗓音，此時聽來格外可靠。

 

「不論是林殊還是梅長蘇，留在我身邊……好嗎？」

 

梅長蘇笑而不答。他的黑髮宛如瀑布傾瀉在胸前，蕭景琰看了竟覺得有些炫目，他握著梅長蘇的手，更往他身邊靠了靠。

 

「冷嗎？」

「……一點點。」

 

蕭景琰伸手將眼前人的披風拉開一側，接著從對方身後將他整個人環住，梅長蘇見他襯職的當起人體暖爐，不禁失笑。不過蕭景琰的懷抱，確實比炭火爐溫熱，取暖的成效也比較好。

 

梅長蘇能感覺到蕭景琰把鼻子貼到自己的後頸上，這親暱又些許孩子氣的舉動，確實讓他心軟。

 

「景琰……」

 

梅長蘇輕輕的回握了蕭景琰的手──比他印象裡的更加粗糙。

 

「林殊當時也不是沒有思考過那個問題。」

 

「什、」

 

「在剛離開金陵的頭幾日，林殊確實想過該怎麼回答才好。要是答應你，那太奶奶的賜婚怎麼辦？你們的前途又該怎麼辦？如果不依你，你肯定又是不甘願，到底該怎麼辦才好……」

 

梅長蘇仰起了頭，輕嘆一聲。

 

「如果只是想要長伴左右，倒還容易。你們可以請求待在同一支軍隊裡，一起征戰四方；如果大梁四境平和、朝局安定，那林殊可以解甲歸田，你可以做一個閒散王爺，你們可以四處遊歷……但在接近北境之後，他便也沒心思再去想這些事情了，與大渝對戰完之後就發生了梅嶺的屠殺、然後一切就都變了。」

 

蕭景琰突然理解他與梅長蘇初相識時，他問對方為什麼要選擇輔佐自己，梅長蘇回答他：「因為我別無選擇。」

 

別無選擇。

 

是啊，他們早已別無選擇了。林殊再也做不回那個英姿煥發的少年將軍，他也不再是純真的七皇子了，蕭景琰必須背負起替赤焰軍翻案的使命，當上大梁的皇帝是只有他才能做的事情；他們的人生裡，再無一起從軍、或是一起遊歷的選項。

 

梅長蘇放鬆了身子靠上蕭景琰的胸膛，他抬起眼向外望，見夜空上高掛著新月，跟十三年前他收下玉珮的那晚相同。

 

 

「……兩情若是長久時，又豈在朝朝暮暮。」

 

 

 

甄平將蘇宅巡邏一遍後，又回到了宗主的房前，見黎剛還守在門外，覺得有些意外。

「人還在裡面？」

黎剛煞有其事的點了點頭。

「這麼久？太子殿下今夜該不會是要在這住下吧？」

 

其實以前蕭景琰來談政策，待的時間還更長，但現在時機敏感，不同以往……甄平跟黎剛兩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。

「你說、真要住下的話，我們今晚還進去守夜嗎？」

因梅長蘇身體孱弱，同時又身份特殊，每晚他就寢時，江左盟都定會安排至少一位貼身侍衛在他身側守夜……都守了十三年了，這個情形他們還真是第一次遇到。不守，說真的他們還真不放心太子殿下的武藝，但進去守、不是妨礙宗主辦事嗎！

「……都一個時辰了，他們現在進行到？」

甄平露出了有些絕望的表情，乾脆與黎剛嚼起舌根。

「……這樣。」

黎剛一臉認真的雙臂環胸，呈現自己抱自己動作。

「這樣？你是說……他們抱在一起？」

「嗯。」

「只是抱在一起？」

「嗯，一個時辰過去，剛剛才抱在一起的。」

「我操……太子殿下不是都被人稱讚辦事雷厲風行嗎？」

「你也要體諒體諒他，畢竟殿下也不是十三年前的小夥子了，難免沒這麼衝、」

「咳咳。」

 

正當黎剛歪著頭評論到一半時，突然聽見自己身後傳來非常熟悉的咳嗽聲，霎時間他跟甄平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。

 

梅長蘇是起身要送蕭景琰離開的，沒想到意外發覺他的江左盟分舵主如此、如此『細心』的一面，梅長蘇忍不住嘴角抽蓄了幾下。

 

「黎剛。」

「宗、宗主。」

「你又知道太子殿下十三年前是什麼樣子了？」

 

 

 

 

 

ＥＮＤ

 

 

後記：

 

終於寫完惹。

以碎玉為軸心的幾個短篇大概就告一個段落~

 

感謝大家不吝嗇回覆><

之後大概會寫一篇琰殊少年時的冒險故事長篇

希望大家有空來plurk跟我一起發花癡呦(轉圈)